愛上文字,似乎是前世的緣。懵懂時期,無意間瞥見父親私藏的書籍,竟然如獲至寶,偷偷啃去。一律的繁體字,看得我頭重腳輕,依然舍不得放下,於是,幾遍幾遍地啃,深夜裡慢慢咀嚼其中的深味,似乎就多瞭一份情感和牽掛,書裡的人物,即使是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色,也要費上幾番心思,給他安排另一種不同的命運,是自己所希望的那種命運。於是,很小的時候,就想書寫別人的命運,不過那時候,想書寫的,僅僅是書裡的人物。印象最深的是巴金的《憩園》。已經數不清啃過多少遍,為瞭那個不幸的落魄小少爺,我曾經徹夜不眠,希望看到他和不爭氣的父親團聚,希望他能再次擁有曾經屬於他的那個美麗的傢園。也為瞭那個善良而溫婉的富傢太太,曾經鬱結心懷,她極力要做好一個倍受傢人寵愛的富傢小少爺的後母,結果卻事與願違,最終憂傷包圍瞭她的生活。20世紀五、六十年代的《人民文學》,我幾乎是期期必讀。雖然那時候的文字,涵蓋瞭太多枯燥的政治生活,我依然樂此不疲,從枯燥的政治生活裡看到些微斑斕的愛情生活。比如鄧友梅的一篇小說,我已經記不得名字,裡面一個曾經是地主小姐的老姑娘的愛情命運時時牽動著我的情思,她溫柔清秀,卻因為出身不好,沒人敢和她結婚,她和一位革命幹部相愛,卻被別人認為是腐蝕革命的害蟲,最終那位幹部也在輿論中悄悄退出。我似乎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位美麗姑娘的憂傷和痛苦,因而那時候非常痛恨作者給她安排如此冷酷的命運。然而其實在那篇小說裡,關於這位美麗姑娘的愛情描寫筆墨極少,更多的則是政治生活的相互爭鬥。我卻喧賓奪主,並且曲解瞭作者的意願,倘若讓那時的作者得知,豈能瞭得。有些文章我反復咀嚼,仍然不解其味,甚至連一點點。譬如那個《美國的悲劇》。我懂得那應該是一幅漫畫,來解釋《美國的悲劇》何在,但是我依然不明白悲劇的深味。在我幼小的心中,總是模糊地以為,悲劇就是一個不應該死去的人最終卻死去瞭,就是我們應該為她掉眼淚的那種結局。而《美國的悲劇》似乎沒有人死去,也絲毫不能打掉我的眼淚。我曾經以為父親不喜歡外國文學,因為他的書籍裡幾乎全部都是中國古典文學和現當代文學,偶有幾部蘇聯的書,比如高爾基的《母親》等。現在想來,那時候的中國文壇,想必有很多禁忌,特別是歐美的文學作品。真正開始接觸外國文學,是在高中時期。一個偶然的機會,姐夫從他們村裡的藏書中拿到許多歐美蘇俄的圖書。據說這些書要被當作廢品賣掉的,姐夫知道我喜歡看書,就替我偷回來很多。興奮久久不能散去,仿佛自己成為一個一夜暴富的暴發戶。幾乎是一口氣,我在那年的暑假,把這些美麗而陌生的文字品賞瞭一遍。屠格涅夫的小說深邃而略帶憂傷的人性思索,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那冷峻的人物和現實,托爾斯泰筆下美麗而高尚的人物和他們對高尚靈魂的追求,狄更斯文字裡那種激情的誇張和善良的人性宣揚,無不激蕩著我青春的胸懷,文字不再簡單的稱為文字,它們已經幻化為我生活的一部分,沒有它們,我似乎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,因為它們的美麗,我追求著美麗;因為它們的高尚,我追求著高尚。我曾經多麼嚴格地要求自己,做一個完美的靈魂高尚的人。就像《復活》中的涅赫留朵夫,他為瞭自己年輕時候犯下的錯誤,寧肯舍棄一生的幸福,去彌補自己的罪過。那種高尚的人性,在現實中其實很少見到,很多人無法理解,正如書裡所寫的其他人物,給他無數的非議。然而我卻堅持著,因為有文字的力量,我獨守自己的那份清高,就像為書裡的人物,獨守那份屬於他們的清高。也曾把簡。愛當作自己的榜樣,她如自己一樣瘦弱而平凡,卻堅守自己的自尊和愛情。在生活面前,她不是弱者,也不是追求浮華的膚淺姑娘,因而她得到瞭富有紳士羅切斯特的鐘愛,完成一個19世紀灰姑娘的童話故事。那本書我曾經渴慕已久,在班裡傳來傳去時,因為我的清高,卻始終未能得手。於是,下決心攢下一點積蓄,自己騎車子去瞭一次石傢莊,找瞭半天書店的門口,終於買到這本書,懷揣著它,宛若懷揣著自己,我極其幸福而滿足地回傢瞭。那本書,直到現在還珍藏在我的書架,看過多少遍,照樣是數不清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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